第8章 放它自由
那天晚上,我在雨中盯着林以灏的背影看了两分钟,然后一个人回到家里。
回去时家里没人,我浑身湿漉漉的,躺在房间的地板上,板砖冰冷刺骨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听见林以灏上楼的脚步声,步伐匆忙。
我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,他就推开了我的房门,敲门这个流程他省略了,直接走到我面前,弯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,问我:“你例假要来了还在地上躺着,想被疼死?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看着他着急生气的样子,想了半天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林以灏微微一愣,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和额头,语气收敛了很多,他问:“你今晚,是不是去瑜徽那里了?”
我没有回答,沉默了一分钟,林以灏又问:“歆午,你从小就害怕打雷,担心待在外面会被劈死,今晚怎么还一个人往外跑?”
因为是姊姊的生日,往年姊姊生日我都跟着师娘出去演出了,只有今年空下来,我想过去给姊姊一个惊喜,没想到给自己弄了个惊吓。
我一直不说话,林以灏试图拉我起身,他说:“身上都是水,你赶紧去洗澡。”
我没起,抬起双眼仔细地看了看林以灏,他长得和师娘很像,所以特别好看,从小到大模样都没怎么变过,这样想着,我居然就把话说了出来,我对他说:“林以灏,你长得真好看。”
他迟疑了下,伸手扯了扯我脸上的肉,“你这样夸过多少人啊?每次我妈要惩罚你,你都这么和她套近乎。”
“那不是套近乎,你要知道,师娘也好看呐,好看的人有很多。林以灏,总有一天,在我眼里,你和每一个长得好看的人都没有区别,你也会变成千千万万人的其中之一,不再是我唯一喜欢的男孩子。我现在有点不甘心,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的喜欢是什么样的,你总觉得我是随口说着玩的,所以从来没把我的喜欢当回事。告诉你实话,我对你的喜欢,是以后想给你生孩子,将来也可以为你改变自己的那种喜欢。”
林以灏把手从我的脸上移开,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板上,再次陷入沉默。
然后他抱住我,我湿漉漉的头发挨着他的脖子,他身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,是家里洗衣精油的味道,我很喜欢。
他说:“歆午,你想错了,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,也知道你喜欢我。但这样的喜欢,和爱情是两码事,我也喜欢你。未来只有你自己值得为自己做改变,结婚生子,你要从中找到意义和乐趣你再去做,没有的话就不要触碰。你现在所作的一切努力,都是在为将来你的完满人生做准备,你会拥有好的爱情,知道吗?”
他说着,拍了拍我的脑袋,“快去洗澡。”
我认真地点了几下头,这天晚上我很平静,没有流一滴眼泪。
我没有告诉林以灏,除去姊姊生日这天我见到他,有一次姊姊来学校给我送饭,我也看见他了,看见他在姊姊拎着餐盒离开时,为姊姊打开了他的副驾驶车门。还有一次,在洛洛玩耍的儿童乐园,当时洛洛在坐滑滑梯,我去洗手间时,看见林以灏就在附近打电话。
我从抽屉里找到来自北京的艺考合格证,然后坐在床上,抱紧我的丑猫头鹰,它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。
我一夜无眠,《董小姐》的旋律一直在我耳边回荡,凌晨五点天亮时,我想起它的歌词——“董小姐/你可知道我说够了再见/在五月的早晨/终于丢失了睡眠……”
就在这一天,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,带着猫头鹰一起。
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很平淡,到了高考,这个中国学生和中国家长万年逃不开的话题,每年到来之际惊动四方。
开考当天,林以灏逃课送我去考场。我坐在他的副驾驶上,打开车窗,迎风看着周围的各路送考大军,懒洋洋地哼唱着《女驸马》:“为救李郎离家园/谁料皇榜中状元/中状元着红袍/帽插宫花好哇/好新鲜哪……”
林以灏把车开到考场外,嫌弃我的无精打采,嘱咐我说:“小女孩,别中状元了,你安安分分考试,别中途开溜,回来想要的所有口红我都给你买。”
我惊奇,扭头看他:“所有都给买?都不用陪你睡觉啦?”
林以灏毫不犹豫,抬手就打了我的头:“再乱说话我打死你!我就在这儿等着,你要敢提前交卷出考场,我给你头拧断。”
我拿上笔袋,打开车门跳下去。
关于陪林以灏睡觉的事,我悄悄和你说。
林以灏十一岁那年生了场病,住进医院。我在病房外,偷听到他央求林叔叔留下来陪他一晚,和他一起睡觉。
但林叔叔是个大忙人,那天傍晚司机已经在医院外面等候多时,林叔叔走后,隔着病房的玻璃窗,我看见林以灏哭了。
当时我就走进病房对林以灏说:“林以灏,你要是给我买桔子汽水,我可以陪你睡觉。”
我当时年纪还小,说的话也绝无任何内涵影射,只是刚好那天在同桌那里喝了一口桔子味的汽水,味蕾对它着迷起来,回来师娘不给我买罢了。
林以灏觉得这件事是他作为男子汉的耻辱,威逼利诱不许我说,随着年纪的增长,更加不许我提。唉,我发誓我说的睡觉真的就只是睡觉而已,他自己总要想歪,一听我说这话就要打我。
但我也不是个会听话的小孩,我利用“陪他睡觉”这件事,要求林以灏帮我实现了无数愿望,我房间里小一百个娃娃,都是通过这种方法威胁林以灏,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。
转眼过去了十年,这十年里我们渐渐长大,林以灏由小时候对林叔叔的崇敬,到青春期和林叔叔的争执,以及现在的稍有疏远,我再也没听林以灏提起过让爸爸陪自己睡觉了,可我仍然常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,这招屡试不爽。
考试时我没有紧张,考完后也没觉得如释重负。
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,我站在高中的教学楼上,头顶是蓝天白云,眼下是空无一人的篮球场。几年前,林以灏在这里上学时,我跟着他一起来这里,他教我运球和三步灌篮。那也是在夏天,热的时候他偶尔会掀开自己的球衣扇风,我也觉得热,不自觉地学着他,掀了下球衣露出肚皮。
林以灏当时正在喝水,看我这样,差点被一口水呛死,赶紧过来把我衣服拉下去,小声斥责我说:“我要是把衣服脱了,你是不是也跟着一起脱?笨蛋,你是女孩子啊!”
那时候林以灏的自行车后座是我的,现在他的汽车副驾驶也是我的,甚至将来有一天他若是当上机长,我都想在飞机上占个位置。我一度以为我们永远属于彼此,而这些东西不过是被我霸占了,但终有一天,它们会属于林以灏真正喜欢的女孩子。
我盯着篮球场看了好久,仿佛看见了很久之前的我和林以灏。恍然间有种感觉,自己真的长大了,长大给我最直观真实的感受,是可以直面一些求而不得的感情。
高考后的暑假,师娘不再要求我罚站,也不再约束我去梨园。用林以灏说的话,被学习和唱戏折磨了十多年,是时候过点自由的日子了。整个暑假我带着洛洛四处游荡,和林以灏的关系继续维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与疏远。
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,即便做不成恋人,我也断然舍弃不了和他的情谊,但从前他假借陪我的名义去接近姊姊,让我感觉受到了欺骗和背叛。
北京的录取通知书寄过来时,姊姊哭了。她紧紧地抱住我,眼泪全掉到我脸上。
姊姊说真幸运爸妈离开后,我还能健康快乐地长大,以前她没能一直陪在我身边,以后我又要离她远去了。七岁那年我被师娘带走福利院,和姊姊分开时我哭的一塌糊涂,姊姊也没有当我的面掉一滴眼泪,这一次她却哭了一个下午。
我三岁时爸爸妈妈就离开了,关于他们的事情和记忆,我都知之甚少。仅有的回忆中,爸爸和妈妈很相爱,也很爱我和姊姊。小时候爸爸在外上班,妈妈在家照顾我和姊姊。每天到傍晚妈妈做好饭菜,我和姊姊就会去巷子口等爸爸回家,爸爸看见我们,会跑过来把我抱起举高高。
那时候,我们家附近的一块地被房地产开发商买下来建新楼盘,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当负责人,据说是现场的梯子不稳,爸爸从楼上摔了下来。妈妈在爸爸出殡那天,喝了毒药离开人间……
这些事情我听周围的大人们议论过,姊姊告诉我,爸妈活着很累,所以提前一步去了天堂。她把我保护的很好,但她没有治愈自己,这些年来姊姊一直活得压抑,小时候的她不是这样的。
姊姊说,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照顾洛洛和我好好生活,恋爱结婚这些事她不再考虑。其实姊姊年轻漂亮,追求者很多,但她过于悲观。
我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,对于林以灏不喜欢我这件事,我确实很难过,但这种难过不会一直持续,除去暂且无法触及的爱情,我还有亲情、友谊,生活也绝非全由感情组成。林以灏不喜欢我,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,那是他的眼睛有问题。但是好像,也没什么大问题,毕竟他喜欢的人是我的姊姊,姊姊是很优秀的人。
我十八岁生日那天,林以灏天还没亮就把我叫起,带我去乡下的集市。在那里,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小猫头鹰。
猫头鹰脑袋大大的,眼睛和嘴看上去都特别犀利,小贩从山里捉了五只,拿来集市上卖,250一只。
我蹲在地上,把手伸进笼子里想摸猫头鹰的头,林以灏把我的手拉出来,“咬不死你!”
小贩看出我喜欢猫头鹰,怂恿林以灏买一只送我。
林以灏说:“您卖这东西犯法啊!”
“犯哪门子法咯?”小贩光速变脸,幽怨地看着我们说:“爱买不买,不买拉倒,这玩意儿枪手的很,有的是人稀罕。”
林以灏从钱包里掏出十张红色人民币,“买四送一,都给我吧!”
小贩接过钱,也爽快起来,买四送一,再附赠两个笼子。
林以灏提着猫头鹰,我跟在他身边,问:“你买五只送给我,师娘肯定不让我们养。要是被人举报了,我们是不是还得进拘留所?”
林以灏回我:“小女孩,这自作多情的毛病你得下功夫改改,我说过送给你吗?”
我脸一红,“你去年就说送给我了!”
“去年送你的那只,不还在你床上躺着?”林以灏反问。
我瞬间哑口无言,他倒还说得起劲了,“顾歆午,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也得改。你好意思吐槽那只猫头鹰丑,去哪儿都带着,不是挺喜欢的嘛!”
“你到底买它们干嘛?”我转移了话题,问,“不会要吃它们吧?”
“要是送给你,你怎么做?”林以灏问我。
“放走吧!”我想了想,说,“林以灏,小时候我在福利院,有一次和小伙伴们一起捉住了一只麻雀,我们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,想一直养着它。结果不到一天,麻雀就死掉了,其实我们都想尽力照顾好它,但它没办法和我们相融。后来我明白一个道理,如果无法说服共同生活,我们就应该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。”
林以灏皱了皱眉,又舒展开,转头看着我,感叹道:“我家傻孩子终于长大了,爸爸真欣慰了。”
我跑到他身后,跳起来使劲捶了下他的狗头,他手里拎着猫头鹰没法还手,真是解了我的心头之恨。
之后我俩去了森林里,把小猫头鹰们都放走了。放走它们之前,林以灏拿单反给我和小猫头鹰拍了合照,我看着它们挥着翅膀离我而去时,想起了自己和林以灏的关系,像我说的那样,对于感情我们没办法说服对方,我能做的就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,远远地看着他。
这天晚上,师娘为我举办了很正式的成人礼,邀请了梨园的所有人,还有我在学校的同学,连姊姊都破天荒地带着洛洛来到了林家。
关灯吹蜡烛时,林以灏站在我身边,他说:“歆午,我突然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,你都十八岁了。但好像前一天,你还待在家里又哭又闹,央求我妈带你回福利院找你姐。”
我闭上眼睛,悄悄许下一个愿望,吹灭蜡烛的那一刻,我睁开眼睛,看见的是对面,姊姊带着笑意的面容。
那天晚上林以灏显得比较正经,他三番五次地去接近姊姊,和姊姊一起端着酒杯在窗台上喝酒。一群人一起开玩笑时,他笑起来,眼睛会看向姊姊,而我会看向他。
我和董小泽还有小爱师姐一起,尝试着喝了红酒,喝了两口就头晕。以前林以灏喝啤酒时,我喜欢拿他的啤酒喝一口,有一次他故意倒了白酒在杯子里,我没注意,吞下去差点辣坏了嗓子。
我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,有意识后来是林以灏把我抱回了房间。
十七岁时,我知道自己喜欢的男孩有喜欢的女孩,然后在十八岁时,我决定离开自己喜欢的男孩。
高三的暑假悠长而快乐,偶尔我的心情也变得惆怅。林以灏会像小时候那样,陪我去公园放风筝、带我去尝试新鲜美食。我学着化妆和穿搭,他会送我口红和包包,我从他那里收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惊喜。而每一个惊喜,都加重了后来的我,对林以灏的每一次想念。